里胥
曾国藩
〔清代〕
牛羊忽窜突,村社杂喧虺。
昨闻府牒下,今见里胥来。
召募赴戎行,羽檄驰如雷。
“后期不汝有,行矣胡迟回!”老妪捶胸哭,哭声亦何哀!龙钟六十馀,伶什惟一地。
弱小不识事,黄犊母之随。
筋力倘可食,或免一家饥。
薄命木足惜,儿去伤永离。
老妪泣未阑,老翁跪致辞:“主事亦云棘,妇人那得知!蝼蚁穴寸土,自荷皇天慈。
天威有震叠,小人敢疑猜。
贫者当故汽,富者当输财。
便当遣儿去,木劳火急催。
所愧无酒食,与吏佐晨炊。
”贫者勉自效,富者更可悲。
隶卒突兀至,诛求百不支。
蒨蒨纨裤子,累累饱鞭笞。
前卒贪如狼,后队健如(赦库)。
应募幸脱免,倾荡无涂资。
吁嗟朝廷意,兵以卫民为。
守令慎其柄,无使前吏持!此辈如狐鼠,蓁蓁肆恣睢。
聊为遒人徇,敢告良有司。
▲收起
送吴荣楷之官浙江三首
曾国藩
〔清代〕
读书三十年,今来始一试。
自抱轮因材,构厦随所置。
世人苦寒俭,舞袖先择地。
斤削不能迁,罂盎各自器。
君子储百用,多藏如列肆。
深厉与浅揭,所向皆如志。
看本青云主,摩空排健翅。
置之承明庐,枚马当偃帜。
才多厌闲散,翩然去作吏。
方今清华秩,骈拇仅云备。
不如膺专城,张驰从吾意。
观鱼莫结网,网过酷于饵。
治囗莫求多,绪多乱神智。
圣朝沦洽恩,陬噬实渐被。
可怜蚩蚩氓,惸惺还好义。
愿君他弟思,随时劳抚字。
▲收起
送吴荣楷之官浙江三首
曾国藩
〔清代〕
西湖吾未到,梦想若遇之。
荷花夏如海,当春万柳垂。
秋月随潮涌,暮雾天无涯。
三百六十寺,岚翠渺迷离。
君去事幽讨,抉剔发天倪。
馀悭收昔遁,奇赏获新知。
朝餐吸山绿,暮雨张水馆。
寻碑嗅梅蕊,独往无人随。
政成无一事,风流方在兹。
怀抱一如彼,江山复如斯。
此乐可持赠,寄我于首诗。
▲收起
题答筤谷目
曾国藩
〔清代〕
我家湘上高嵋山,茅屋修竹一万竿。
春雨晨锄劚玉版,秋风夜馆鸣琅玕。
自来京华昵车马,满腔俗恶不可删。
洞庭天地一大物,一从北渡遂不还。
苦忆故乡好林壑,梦想此君无由攀。
嗟君与我同里社,误脱野服充朝班。
一别篬筤囗猨鹤,十年台省翔鵷鸾。
鱼须文笏岂不好!却思乡井长三叹。
钱唐画师天所纵,手割湘云落此间。
风技雨叶战寒碧,明窗大儿生虚澜。
簿书尘埃不称意,得此亦足镌疏顽。
还君此画与君约,一月更借十回看。
▲收起
岁暮杂感十首
曾国藩
〔清代〕
芒鞋镇日踏春还,残腊将更却等闲。
三百六旬同逝水,四平涂里说家山。
缁尘已自沾京雒,羌笛何须怨玉关。
为报南来新雁到,故乡消息在云间。
▲收起
题朱伯韩侍御之尊人诗卷手迹
曾国藩
〔清代〕
异时河内初陆梁,谁其御者朱与强。强公身死剪妖党,殊恩稠叠旌国殇。
朱公墨守一黑子,遮蔽怀卫如苞桑。时遒岁迈三十载,事过颇忆张睢阳。
吾皇继序录勋伐,诏祀名宦褒忠良。流芬远韵不可霣,遗墨始此瞻晖光。
诗律欲传杜宗武,风徽略近元漫郎。公家衮师吾所友,向人缱绻好肝肠。
往时娇养比苕玉,今日柯条还老苍。谏章九门慑虎豹,文事四海知班扬。
阿季行能亦超趠,轻收科第如掇筐。永慰老翁山下魄,九原一笑能轩昂。
近闻汴州赤大地,千里涤涤无罂粮。析骸易子都穷尽,公之旧部亦流亡。
河北枯胔相枕藉,关西寇盗仍披猖。安得如结且千辈,散布都邑苏痍伤。
摩挲此卷三太息,聊表先正诒方将。
▲收起
养晦堂记
曾国藩
〔清代〕
凡民有血气之性,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。恶卑而就高,恶贫而觊富,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。此世人之恒情。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,率常终身幽默,黯然退藏。彼岂与人异性?诚见乎其大,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。
凡民有血气之性,则翘(qiáo)然而思有以上人。恶卑而就高,恶贫而觊富,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。此世人之恒情。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,率常终身幽默,黯然退藏。彼岂与人异性?诚见乎其大,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。
平凡的人只要还有血气的本性,就会意气饱满地想要有所作为超过他人。厌恶身份低微就会想升高,厌恶贫困就会希望富裕,厌恶默默无闻就会想赫赫有名。这是世人的常情。然而平凡人中有为人清廉的人,(他们)大都一生深静不显,暗暗地隐藏自己。难道他们的本心和其他人不同吗?(君子们)确实是见到了那重大的,并且知道一般人所争的是不值得过多计较的。
翘然:意气饱满的样子。
盖《论语》载,齐景公有马千驷,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。余尝即其说推之,自秦汉以来,迄于达官贵人,何可胜数?当其高据势要,雍容进止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、污行贾竖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无以异也。而其间又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,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亦无以甚异也。然则高位而获浮名者,自谓辞晦而居显,泰然自处于高明。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,而毫毛无以少异。岂不哀哉!
盖《论语》载,齐景公有马千驷,曾不得与首阳饿莩(piǎo)挈(qiè)论短长矣。余尝即其说推之,自秦汉以来,迄于达官贵人,何可胜数?当其高据势要,雍容进止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、污行贾竖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无以异也。而其间又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,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。及夫身没观之,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,营营而生,草草而死者,亦无以甚异也。然则高位而获浮名者,自谓辞晦而居显,泰然自处于高明。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,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,而毫毛无以少异。岂不哀哉!
《论语》记载齐景公(虽然)有四千匹骏马,还是不能和首阳山饿死的人评论长短(意思不能相提并论,比不上首阳山饿死的人)。我曾经对这个说法推论,自从秦汉以来,至今在为止,达官贵人,怎么能数得清?正当他们占据高高的地位,雍容行动时,自以为资质和智慧远远超过别人。等到那些人身死之后再去看他们,他们与当日的追名逐利而生、忧思劳神而死的奴仆、差役、贪(坏)官、奸商等,没有什么不同。而这中间又有用功劳业绩文学获取虚名的,自以为资质和智慧远远超过别人。等到他们身死之后去看,他们与当日的蝇营狗苟而生、草草而死的奴仆、差役、贪官、奸商等,没有什么不同。既然这样,那么如今正处于高位并且获取虚名的人,自称离开沉静而处于显扬,自己内心安然地处于高而明亮的位置。(他们)竟不知道自己与眼前蝇营狗苟的奴仆、差役、贪官、奸商即将一同消尽,且没有丝毫的差别。难道不可悲吗?
首阳饿莩:指伯夷、叔齐。污行贾竖:称奴仆、差役、贪(坏)官、奸商。
吾友刘君孟容,湛默而严恭,好道而寡欲,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。 既而察物观变,又能外乎名誉,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,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。
吾友刘君孟容,湛默而严恭,好道而寡欲,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。 既而察物观变,又能外乎名誉,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,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。
我的朋友刘孟容,深沉静默而严肃谦逊,喜爱道学而淡泊少欲,从他壮年时就已经恬淡无欲而把富贵置之度外,随后,体察外物观察世事变故,又能把名誉置之度外。于是把他的居所命名为“养晦堂”,写信送给我,让我给它作记。
昔周之末世,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,汩于毁誉,故为戒人以暗默自藏,如所称董梧、宜僚、壶子之伦,三致意焉。而扬雄亦称:“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”君子之道,自得于中,而外无所求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;举世不见知而无闷。自以为晦,天下之至光明也。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,一旦事尽意索,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,乌睹可谓焜耀者哉?予为备陈所以,盖坚孟容之志;后之君子,亦观省焉。
昔周之末世,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,汩于毁誉,故为戒人以暗默自藏,如所称董梧、宜僚、壶子之伦,三致意焉。而扬雄亦称:“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。高明之家,鬼瞰(kàn)其室。”君子之道,自得于中,而外无所求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;举世不见知而无闷。自以为晦,天下之至光明也。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,一旦事尽意索,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,乌睹可谓焜(kūn)耀者哉?予为备陈所以,盖坚孟容之志;后之君子,亦观省焉。
过去周代末年,庄生怜悯天下的士人深陷于势力,被毁谤和荣誉所扰乱,所以告诫人们隐晦、沉默,藏起锋芒,如所称许的董梧、宜僚、壶子这些人,多次表达这个意思。而扬雄也说道:“旺盛的火必灭,隆隆雷声终究消失。富贵的人,鬼神窥探他的盛衰。”君子的原则是,在心里自得,而对外物没有什么要求。饥饿寒冻不足够仰事父母,俯蓄妻儿,却没有怨言。不被整个世上的人了解却不愁闷。自己认为晦暗是世上最光亮的。像那些在辉耀的人生旅途中奔命的人,有朝一日事情了结、意兴阑珊,追求像寻常贫贱的人的生活却不能得到,哪里能看到值得称作辉煌的呢?我替他详备地陈述晦暗的原因,希望让孟容的志向坚定;后世的君子,也能从中观察世相、反省自己。
▲收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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